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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心酸 / 貓的眼睛-林宥嘉X萬金油『我們從未不認識』



PART A
心酸
TEXT_萬金油


嘿,小黑貓,你怎麼了?等牠從黑暗裡慢慢走了出來,才發現,牠不是黑貓,是臉黑掉一邊的小怪貓。黑色的斑恰巧從鼻梁上一分為二,一邊白一邊黑,啊哈哈哈,你看看你,這是什麼怪模樣啊?

一整天的鳥氣,好像從這隻可笑的貓身上得到解救了,說是鳥氣,也都只是一些雞毛蒜皮般的小事,世道如此惡劣,大學畢業沒多久,就能在這樣的老闆身邊工作,同輩的朋友都很羨慕。然而,外人看是一回事,真正活在其中的人,又是一回事,他們羨慕的是這工作的外皮,而這世上,外皮愈是炫目引人的,通常內裡是愈發讓人失望的。

老闆大我沒幾歲,是這幾年走紅的兩性作家,她在像我這樣的年紀,就已經靠寫書買房置產了,而我現在大概連一個停車位都買不起。我讀她的書,但不能說是她的書迷,就算是神,在神的旁邊久了,也會對神產生厭倦,更何況,大草她不是神。

大草是她的筆名,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她對愛情的「警句式」寫作,短短的句子,道破男女千言萬語的關係。然而,我每天例行性整理稿件的工作,看久了,也就看出些公式了。簡單的說,就是把一個大家都知道的普通事,用花俏的語言,奇特的比喻,重新說一遍,有人說,這叫文學技巧。但對我來說,這像是棉花糖,咬下去甜甜的,一入嘴卻什麼都沒有。

男人像冰棒,只能用溫情去融化他;過去累積的傷心次數,決定一個人將來可以有多成熟;不願意離開你,是因為捨不得放棄這個深愛你的自己;別再哭了,他永遠不會為了妳的淚水而多停留一秒……每次下班,我便在facebook上發一則自創的大草式短訊,我的facebook只有我姊和我弟,還有幾個不太熟的高中、大學同學。他們初始以為我感情遇到什麼波折,後來發現我只是沒事嚷嚷,他們便按個讚或是留個笑臉便離去了。

他們並沒有聯想到大草,可能是我模仿得太拙劣了,也可能是他們從來沒注意過劣等貨與他們日日奉為戀愛聖經的大草語錄有何不同。這世上,盲目的人居多,所以才需要救世主,才需要直銷事業,才需要神棍。

當大草助理的工作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挺複雜的,從細瑣的倒茶、提包包、拿外套,到整理稿件、處理信件、安排行程。大草的行程很多,卻只用我一位沒經驗的助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有一次年終聚餐,她幾分酒意說,我很像她年輕的時候。明明才大我五歲,什麼年輕的時候?會不會太誇張了?她就是愛這樣倚老賣老吧!

大草說真的,並不美,就只是一個普通人,她極愛畫濃妝,想必是個自卑而不安的人,明明年紀不大,卻有股過時的作態感,喜自稱少女,故作精明狀,視男人於無用,卻又極度渴望男人的愛。喜歡說自己老派,也實際上是個老派,還是個不太惹人憐愛的老派。她愛說自己是公眾人物,言行要小心,出入要戴墨鏡大圍巾,夠老派了吧?這個年代,就算是蔡依林走在路上,也不會用這套打扮。

說這麼多,我並不討厭老闆,只是有些看透她而已。她還是有些優點,好比很有愛心。說一個人有愛心,在這樣的時代,像是一句諷刺,因為全身上下沒得稱讚了,只好說她有愛心。這樣的說法,我幾乎無法反駁,我的老闆,大草,她真的是有愛心,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值得一說的優點或太過頭的缺點。

她看到虐貓的新聞會流淚,每個月固定捐款給動物之家,有人欺負她這個弱點,便把不要的小貓小狗往辦公室丟。她每看一回就說得十足鐵心,拿出去扔了吧。明明知道,一整個辦公室都是女生,沒人狠得下心去扔這些小動物,只要有一個人開口,通常是傻頭傻腦的總機小妹起頭:「草姐,牠們很可憐,剛剛還喵喵一直叫……」這時,大草就會雙手一揮,把小貓小狗接過去了。

她不想讓人覺得她是個好商量的人,又或是,她不想讓自己柔軟的那一面輕易示人,是你們求我的,我才幫忙處理這些貓貓狗狗,可不是我天生良善好欺負喔!彷彿說一個人天生善良,在這個社會是比問候對方母親還要不堪的髒字。出社會這幾年,我至少明白的一件事是就:那些大家一眼看穿的事,你就是得配合著演,繞著一圈,讓那些簡單的事變得複雜些,因為這些複雜,反而有些遮掩,大家可以睜一隻眼閉一眼過下去。辦公室大家不見得對貓狗有什麼愛心,因為知道草姐會接手一切,大家便懶得去惹麻煩,配合演出,求她收留。

就好像大草書上的那些字句,沒有什麼你不懂的事,但繞了一圈說,你便覺得醍醐灌頂了。

眼前這隻小黑貓,第一個念頭是明天上班帶去給大草瞧瞧,她一定也會為這滑稽的長相而笑出聲。只是,想到早上在辦公室受的鳥氣,我便有些不甘願去取悅她了。

只是,唉,這貓好像跛了腳,後跟的皮毛有些血跡。算了,先帶回去再說了。

一早到了公司,我已有些忘了昨天會議裡,草姐給我臉色的模樣了,我急著想跟她分享這隻小醜貓,有時候我也很受不了自己,什麼生氣的事,隔天醒來就忘了,只會記得草姐平常要我早些下班,早些交個男朋友,她平日還是有些溫情的時候,好像只要有這樣的溫情時刻,我就能一直原諒她了。

怎知,一到公司大家鐵著一張臉,我手提的紙箱裝著小貓,一路鬼叫,竟也被辦公室嚴肅的的氣氛給嚇著了,沉靜了。什麼事?我拉著總機小妹問,說是有人來鬧事。有什麼好鬧的?我們這種愛情兩性出版小公司,寫不死人的,又不是賣減肥藥,一本書才幾百元,又不是直銷要你一次掏個幾千幾萬,怎會有糾紛呢?

小妹低聲說,是一個男的,每次戀愛不順利,就發信到報社。大草在報社有個讀者來函專欄,專解決男女的感情問題,這專欄通常也是不痛不癢,給不了什麼大意見,通則不外勸合不勸離,勸守不勸躁進,跟世上算命先生的話差不多,給不了你明確的指示,只給你模糊的暗示,讓每個人在這些暗示裡看到自己想要的部分。

這男的有暴牙,大草說,戀愛與皮囊外殼無關,重點是你如何看待自己,若你真這麼在意暴牙,就去整牙,現代醫療科技這麼發達,這個很容易辦到。也許,籍由外表的改變,你重新對自己的看法不一樣了,有了自信,戀愛也許就會順利一些了。這是大草的回答,並沒有太多不合理之處。

這男的整了牙,不知哪出了問題,戀愛依舊不順,依舊寫到報社發問,大草勸了他幾次,他不滿意,愈發勤寫信,從一週一封,到一日一封,後來索性就寫到公司來了。我們不以為意,就當作一般過度熱情的書迷,通常冷處理一陣子,他們覺得無趣,便也就會自然消失。這暴牙男顯然不是如此,他今天親自來公司,吵著要見大草,但時間還早,她還沒進來,暴牙男不甘心,說他要在這裡等。小妹說,不太方便。什麼不方便?你們公司大廳這麼大,我坐一角等,又沒礙到誰走路,怎麼不方便?做人有必要這麼苛刻嗎?小妹被唬呆了。瞪什麼?不然叫你們主管出來問問,我在這等會礙著誰?你問他,我可不可以等。

小妹領著小翠過來,一早辦公室沒人,小翠也不過是比我資深幾個月的同事而已,二個小女生就和暴牙男對看著。我提著小黑貓進來,聽了小妹這一番過程,丟下一句,要等就給他等吧,反正樓下還有警衛看著。

數十分後,大草進來了,暴牙男蹌步上前,我們都嚇了一跳,該不會是什麼傷害事件要發生了吧?只見暴牙男,從那件皺巴巴的外套口袋,掏出一封皺巴巴的紅色紙袋:

「大草,我要結婚了,這是給妳的喜帖,謝謝妳。妳一定要來我的婚禮喔。」手裡捏著皺巴巴的信,暴牙男笑得也一臉皺巴巴的模樣,裂嘴而笑時,他的上下排牙齒整齊排列,一點都不暴了,那口編貝般的牙只有在牙膏廣告裡才會出現。暴牙男顯然知道他的優勢,他捨不得把笑收起來,就多僵了那麼幾秒,我都忍不住算了他口裡露出幾顆牙了,不多不少,八顆牙,是選美比賽的標準笑容。



大草收到暴牙男的喜帖有些沉悶,我帶來的那隻黑貓,她看了一眼,便沒說什麼地擱在一旁。看到她不開心,我更是把昨天會議上她給我的臉色忘得更徹底,我不喜歡辦公室的氣氛僵冷,主動說些笑話,拿點零食在大草眼前晃一晃,因為年齡相近,她有時便也這樣放任我玩鬧。只是這次,她無動於衷。

每個人都在談戀愛吶。大草自言自語說了這句話,伴著重重的嘆氣。做為兩性暢銷作家,到底感情世界如何?我們這些親近的員工也一無所悉。我接了幾句無關痛癢的笑鬧話,大草心情還是沒有起色。沒頭沒腦又接了一句:「我昨天好像看到他了。」誰?「以前喜歡的人。」

照理職場上的關係要乾乾淨淨,不該聽聞老闆的感情世界,以免日後麻煩,但她此時卻當我是自己的妹妹般,又講了下去。這個男的是她高中同學,兩人祕密相戀,同班的人無人知曉。每天黃昏,她就在操場邊看著他跑步,一圈跑過一圈,他從她身邊錯身而過時,眼神就死死盯著她瞧。在人群的空隙裡,他總會俏皮對她挑挑眉,或是噘起嘴,隔空送起飛吻。

即使人多如蟻,她總能穿越人群適時接住他的各種情愛訊息。那個操場像是怎麼跑也跑不完,猶如綿綿不絕的愛意。待日落了,她陪他到校門口的自助餐吃飯,兩人散步回家,走走停停,聊聊未來,聊聊身邊的瑣事。那條通回家的長巷,像是怎麼也走不完,十六歲的她,以為所謂的一輩子,大概就是這樣,悠長卻甜蜜得望不到盡頭。

等等,妳說的不會是妳的初戀吧?十六歲……

大草有些不好意思,這不僅是初戀,還是唯一的一場戀愛。呃?那……妳滿紙的愛啊情啊,兩性關係什麼的……這是欺騙讀者吧?

怎會是欺騙呢?教生死學的教授,難道就真的去死過一遍嗎?我也從沒公開說過我的戀愛經驗豐富,再說,人的情感都是共通的,只要多一些想像力,多一些知識的累積,都能說出一番道理的。

我撫著懷中的小黑貓,聽妳的才有鬼咧,那些警句式的愛情小語,那些趣味的愛情比喻,不過是迴避內心空洞,對世界的無知所產製出來的垃圾吧!一時之間,我竟有些瞧不起她了。

她真的回到十六歲,像少女一般叨叨絮絮講些往事,好比操場的天空有多藍,他牽著她的手時,那種心跳的感覺……這些話比她出版的那些書還無聊,一個無聊的人寫的書比本人有趣,這樣說來,也算是種寫作能力了。想到這,心底發出刻薄的笑聲了。

妳在笑什麼?她這麼一問,我才發現,她也在笑,但她笑得春暖花開,和我心底的冷笑實在不同。她也沒發現異樣,拉著我的手,要我跟他一起去見那個男的──她還真當我是她妹嗎?

當人助理,有時就是包山包海什麼都幹,之前看到電影「穿著PRADA的惡魔」時便心有戚戚,倒不是說大草為人涼薄,而是身為小助理、小祕書,為了一份餓不死的薪水,得那樣把整個生活跟工作都攪在一起了。

總之,我奉命陪草姐回母校看這位初戀情人。這事為何非得拉著一個人做呢?我想,她的內在人格,某部分其實還停留在十六歲,那個年紀的小女孩需要第三人的眼光、他者的確認,愛情才算存在。

她都打探好了,那男的留在母校教書,週三下午便沒課,她只是坐在校門口對面的泡沫紅茶店,等著他從門口走出來。我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草姐說,只是想確認,那天路上看到的人,是不是他。這有什麼重要的嗎?那天路上,他回頭望了一眼,眼神又像高中時代那般,穿過了人群,抵達彼岸──這個彼岸當然指的是她的心。一切又回來了。

我很想追問,妳們後來怎麼分手?分手這麼多年,妳回頭是想確認什麼?妳們當時是進展到什麼階段?不論我問什麼,草姐都是神祕一笑,妳年輕,妳不懂的。又來了,倚老賣老。

我已經喝完一大杯珍珠奶茶,甜得發膩,跟店家要了白開水,已經是第八杯了,人還沒出來,倒是大草仍一派興致勃勃的模樣。當我喝完第八杯,準備邁向第九杯白開水時,玻璃落地窗外的校門口,一個高挺的男子走了出來,我下意識認為,應該是他吧?那個模樣和氣質連流汗、呼吸都會散發費洛蒙。我轉頭見草姐,她整個人像是沸騰的氣泡,坐立難安,好像只要再一點點,整個人就會汽化成水蒸汽了。

我沒見過這樣的草姐。

是他嗎?她不語。是他嗎?她沉默,但亢奮。欸,妳什麼都不說,那我今天是來幹嘛呀?欸──。那男的走向我們店裡,玻璃門推開,掛在上面的鈴噹發出清脆的聲音。怎麼辦?他認出妳了嗎?怎會往妳這裡走過來?我也跟著興奮了,拉著草姐的袖子,低聲叫吼著。

草姐只是瞪著眼,看不出什麼表情。

男子點了一杯半糖去冰的四季春茶。我那雞婆不成熟的個性又犯了,逾越了雇傭之間的份際,只想著,都等了這麼一下午,草姐與他這麼久沒見面,若是這樣再錯過,沒有認出彼此,豈不令人扼腕?這種男女主角百轉千迴的重逢卻錯過彼此的戲碼,出現在電影小說連續劇裡,叫做浪漫。若真出現在真實人生中,這就不是浪漫,是會讓人想死。

草姐怎呆住不講話呢?那男的已經付了錢,要走了,視線始終沒停在店裡一角的我們。我再也受不了,跑了過去,拉住那男的手臂。先生,不好意思,那位小姐──他把頭轉了過去,有些疑惑,喔?

喔?怎會是這個語氣詞,戀人重逢不該是從一個喔字開始的。

你不認得她嗎?大草此時已經慌了,拉著我想走。男子回應,好像電視上見過……兩性專家,不好意思,我不太看這類的書和節目。

什麼?她不是你高中的女朋友嗎?你要不要再看一下,你這樣說電視上看過,也太傷人了吧?

困窘卻拉不走我的大草已經奪門而出了,男子事不關己,低頭喝起他的四季春茶了。一時之間,我明白了。

走出泡沫紅茶店之後,我立刻回到小助理的身份位子揣想這一切,我不敢回公司了。我見到草姐的祕密,她在愛情世界裡替自己編織出來的一個小幻想,就因為我的好事,狠狠被戳破了。

我在校園裡瞎繞,看到草姐口中那個跑也跑不完的操場,看起來不大,大概戀人的眼裡,只要跟愛沾上邊的,尺寸都會立刻變大十倍吧?即便那個戀人是假的。我坐在操場邊上吹風。

隔天,我工作沒了。

在那之後,大草上電視特別愛談「失戀」,有次我看到電視裡的她是這麼說的:什麼是失戀?就是在回家的路上,走過那條和他一起走過的街,原來也不過就這麼短,曾經以為的一輩子,其實只是一瞬間……

她曾經在精神上完完全全擁有他,經歷過這件事,她徹底失去他了。她從沒戀愛過,卻因此明白失戀後的心酸是什麼。

這世上沒有完人,每個人心裡都有些病兆,而大草是樂在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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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完的長巷 原來也就那麼長
跑不完的操場 原來小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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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B
貓的眼睛
TEXT to 心酸
By 林宥嘉


陰天細雨,馬路口前的我斜眼盯著,環顧四周。左後方一個女人試探似地向我走來,眼神不確定但腳步確定,厚毛衣、斜背皮包、長裙,我趕緊正面對著。她的眼睛直逼我的眼睛,一點不恍惚的聲音、疲倦又張大的雙眼皮,她講:「你以為你是誰,我根本就不愛你,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你不要再來騷擾我!」繼續對著我,來到我左邊,她面對斑馬線,我沒有鬆懈。她的抑揚頓挫準確無比,那不是對白,沒有透露一絲表演的預告,她的聲音清脆響亮,是與生俱來的,她曾用那樣的聲音,依賴、控訴、低聲的哭。身上的毛料味道沒有一點異常,如恩人、朋友、販子。我還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眼神直視,並感受正在發毛的身體。她叫我不准再看她,開始揮手,叫我滾、叫我離她遠一點,她並不想看到我。還沒等紅燈轉綠,她跑過了馬路,到另一邊,告訴對面的太太,有一個男人一直在追著她。

或許有點害怕自己變成一搭一唱的瘋子,對面的太太拿出電話,做了撥號的動作,她快速接上話:「對不起小姐,我跟你道歉,你不要報警好不好。」太太心安了一秒,她轉身跑開,跑進了速食店。

愣住的時候,我想過,要不要也對著她吼,或者跟她說對不起,一邊感受發毛的身體,一邊想著那對疲倦的雙眼皮,眼睛裡頭倒映的我是男是女?在她逃進速食店以後,可能氣喘呼呼跑到櫃台前,在排隊人龍之中拍拍自己的胸口自我安慰幾句,然後向店員點餐,開心地坐下來,說東西好好吃。

毀壞的人,也一定有一秒清醒的時候吧,但是在大口呼吸完畢之後,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去追逐一個靈。或許,每一次輪迴之前,都很清醒,也很懂得為自己吃力地打理自己。

(文章摘自『我們從未不認識』,林宥嘉文字文本、萬金油小說創作,自轉星球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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